“我是来寻慕神父告解的。”
“告解?”江颢知道这是西教的仪式,信徒将痛悔之事告知神父,以期天主赦免其过错,“舅父有何为难之处,江颢能否略尽绵薄?”
“只是西教寻常之礼,无甚大事,”沈容苦笑一声,含糊道,“人在世间,爱欲之中,身当苦乐,无有代者(注3),旁人知之,难免一哂。”
世间有大悲苦、大艰难、大无可奈何处,旁人无可道也,只说与天主与神佛。
江颢自是不会“一哂”。他不再追问下去,“晚辈近来新制了一罐安神香,若舅父不嫌弃,改日我让人送去府上。”
“那先多谢了。”
那罐安神香本是为父亲调制的,如今只好暂且挪作他用。江颢将香罐取走,偷偷溜出书房,不意正撞进沈蔚的目光,“娘亲!”
“鬼鬼祟祟的,又在书房里做什么?”
江颢将在圣心堂的际遇老实道来,沈蔚听罢,浅叹口气,“十娘去世了,你随我去探望舅父吧。”
严展来到江府时,神情很是严肃。
“贵客临门,幸何如之?”江永笑着迎出房门,“严老今日有何赐教?”
“哼,”刑部尚书径直走进花厅,毫不客气地坐在江永让出的主位上,“你跪下,我要审你。”
“二位阁老商谈要务,请允公明先行告退——”
“不许走。连你在内,本官要一并审问。”
陈公明只好收回礼节,顺从地陪坐在江永下首——“跪下”、“审问”云云一听就知是玩笑话。纵有天大的事端,一议于私庭,便是要暱于权而隐于私。何况严展曾在咸嘉年间守城不力,被迫降于李闯。此事甚为隐秘,未料被江不疑的手下察知,上奏劾其贰节之罪。全赖江永将弹章压至朝中“联寇驱虏”定策之后,才保全了他的官品身家。严展由是感激,理当不会落井下石——严阁老果然消了怒火,皱眉沉声问道,“御史陈重之死,究竟有何隐情?”
“你还是知道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严展语带讥刺,“江元辅谋深密行,若非陈妻委托乡邻张生登门诵冤,卷宗未裁而归档,老夫还真无从知晓。”
依宣律,直隶府州县所拟一切刑名案件,应转达刑部详议,再送大理寺审覆。陈重在巡按广西的途中暴死,当地府县长官皆言病卒,唯有随父前往探视的方柏不以为然:无论是死者青黑的面色、烂肿的唇角,还是他不曾合闭的口眼、官服袖口残留的血迹,都清楚地说明这是场毒杀。父亲百般警诫之下,方柏仍一意孤行地填写了尸格和尸图、骨格和骨图、通详文书和仵作甘结,不仅暗中告知了陈重的亲属,更怀揣一腔对广西官场上下勾连、乱政害民的愤懑,决定赴京鸣冤,令凶手认罪伏法。惜乎少年不知世事深浅,一脚踏出便是千难万难。官府追之,无赖欺之,路人讥之,纵有江颢引见,元辅过问,却被禁足府内,出入皆不自在。而江永提前得知消息,不仅没有主持正义,竟还越俎代庖,将移送刑部的陈重相关卷宗直接压下。如今被严尚书当面质问,江永似乎并不慌乱。他向门外使了个眼色,等候多时的华安立刻躬身而入,将一封书信呈至严展面前。
不明就里的严阁老展信浏览。不多时,后背已蒙上一层冷汗——这是广西巡抚给江永的回信,写的是“迭辱来教”、“眇末干清听”、“愧悚无极”、“仰荷元辅保全”、“感激倾依之至”,读来却是“驿卒擅揣官长之意,失手杀害陈重,今已受诛抵命”——杀一替罪羊耳,“蒙元辅居中调停,留都、广西皆安堵如故”——乃江永蒙蔽圣听、姑息含容之故,“方生力学笃行、急公好义,诚百里之才。冀得元辅栽培,毋以老亲为念”——方柏通风报信,已然结怨地方。官府虽不至迁怒其家人,亦不容他再回乡里,“区区一省之地,竟敢如此拿大?忝列内阁,我竟一毫不知。”
“其政确如客人卖伞——不油(由)里面。”
“难怪桂王敢有实封之想。”
江永苦笑。咸嘉以来,国朝久病。畿辅动静尚可一顾,远地治乱则难以与闻。官吏迁转不常,故而久任,地方政务艰棘,故而权重。久任且权重,百姓方倾心服从,专一听信,不复涣散。然而州县事权日重,朝廷威势日弱,久之割据山河,自为一方之长。江永身居王都,不得不处各方势力以戒慎恐惧,温言劝之,以避衅乱之端,好言抚之,以集御敌之力。而对于江南一京九省,两广无疑是最特殊的存在——神宗唯一存世血脉,光宗侄孙、熹宗、思宗、安宗堂侄、现任桂王林书楫,眼下正寄居于此。
桂王林原钧本为神宗少子,初封湖南衡州,为张全寿兵锋所指,又辗转逃至两广,先在梧州落脚,后被接往两广交界处的肇庆。弘光帝驾崩之时,时任桂王的林又浞与大行皇帝亲缘最近,依序当立,然而江永嫌其性格懦弱、全未读书,改奉素有贤名的旁支林新梓入继大统。彼时朝野内外多有不满,其中又以失去从龙之功的两广官员为甚。薛青玄倒台后,拥趸们不满骤然失势,亦纷纷转投桂王,欲举“正统”之旗与留都抗衡——新梓自知谱系疏远,屡降圣旨恩赏抚慰。因之,两广官员得寸进尺,竟要求隆武帝依太(河蟹)祖故事,将桂王的虚封晋为实封,不仅要采食腴土榷税,还要掌领两广兵马!
虞公求玉,虞叔献之,再求宝剑,是无厌也——无厌,则祸将及我(注4)。隆武君臣断然拒绝了他们的要求,但是在如何处置桂王的问题上,林新梓与江永并未达成共识:严惩则遗新朝以恶名,委蛇则恐藩国之坐大。双方意见僵持不下之际,桂王林又浞撒手人寰。新梓遣礼部差官赴粤致哀,三日后,新桂王林书槿无因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