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承愣愣地看着潘妩,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乞丐贺老头捡到,被他用薄粥野果,同他的亲孙子贺启一起艰难地养大。后来他从一只野狗嘴里抢半个肉包子的时候,被路过湘城的庄荣发现根骨奇佳,是习武的好苗子,顺手带回了青山城,想方设法让他拜青山城掌门陆岳修为师。
在他经过的那些时光里,他好像很少被当做“小孩子”对待——
老乞丐把他捡回去养,是因为他能跟贺启作伴,又比贺启年长几岁,能在老乞丐死后照顾贺启。他过早地懂事,张牙舞爪地去与人争夺半个馒头、半碗清粥,从来没有机会像贺启一样,趴在老乞丐膝头撒娇。
庄荣把他带回青山城,陆岳修破例收他为徒,都是因为他经脉奇绝是练武奇才。那时他不过六七岁,还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钻进母亲怀里哭闹的年纪,可无论是庄荣还是陆岳修,对他的要求都极为严格,要他将一招一式练到最好。
贺承对自己的父母毫无印象,因此也不会从虚空里生出什么思念。
可看着贺启,看着陆晓怜,他有时也会无法控制地假想,如果他在自己的父母身边长大,是不是他也有机会当个孩子?是不是他也会被母亲点着脑门,笑骂太过顽皮?是不是他也会被父亲按在地上拿细木条抽打,到了最后父子一同红着眼眶?
他如今已经长成二十来岁的大人,这些念头其实已经很少出现了,可偏偏潘妩那句话说得太过温柔,像是一粒火星点燃了整片荒原,煌煌灯火中,随着流逝的时光被挤入黑暗角落里的记忆蓦然鲜活,那些儿时对天伦之乐的幻想与渴望卷土重来,几乎将贺承瞬间淹至没顶。
一些小时候缠绕心头,惹他躲在暗夜里掉眼泪的问题,竟又卷头重来——
比如,他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模样……
比如,他的父母到底为了什么不要他……
贺承怔怔看着潘妩,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潘妩拧着眉头,又重复一遍自己刚刚说的话:“喂,听没听见我说话?快呸掉,再敲敲木头,跟我一起念啊!坏的不灵好的灵——”
贺承回过神来,只觉得这画面有一种他不曾亲历的温情。
潘妩的语气很急,可贺承的目光和笑意都是温缓的。他照着她的提示,笨拙地抬手叩了叩木质的床沿,乖乖巧巧地跟着潘妩喃喃往下念:“嗯,坏的不灵好的灵。”
第45章第四十五章转机绝处逢生。……
说是要在出谷前给贺承治伤,可究竟要怎么治,其实
南门迁和潘妩还没拿定主意。
贺承不仅被人以摧枯拉朽之势重伤了经脉,如今体内更有两种药性截然相反的毒药冲撞纠缠。他体内原本就沉积着的秋梧半死丹,是用来散功平息的,而他在七步岭上匆匆服下的九死露却是凝力聚气,便是他情绪激荡、气血翻腾时,加重了这两种药的药力、毒性在体内冲撞,才会令他一度命悬一线。
两害相权取其轻。这几日,潘妩一直斟酌着让贺承服下少量秋梧半死丹,强压着九死露的药性,以维持住和平的表象。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秋梧半死丹本就是毒药,服用一日,便多一份毒素沉积体内。这毒却不会立时便要了人命,是钝刀子杀人,由着沉积在体内余毒慢慢侵蚀经脉脏腑,日积月累下来,中毒者终归是免不了要落得油尽灯枯的下场。
秋梧半死丹的毒没有解药,要清除沉积在经脉中的毒,最直接而彻底的方式,便是以内力逼毒。偏偏贺承的经脉已是千疮百孔,决计受不住一脉内息如急湍瀑布般汹涌打入。于是,治伤的事,便这样暂且停了下来。
贺承听完南门迁的话,平静地问他:“前辈今日与我说这些,可是想到了什么办法?”
南门迁喜欢极了跟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点头道:“我其实一直有个想法,可阿妩觉得风险太大。可是咱们这一趟出谷,也不知道要耗费多长时间,你身上的毒伤耽搁不得,我和阿妩觉得,得拿这法子来跟你商议商议。”
“左右我也——”贺承浑不在意地开口,想到刚刚潘妩的忌讳,心口一热,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话头一转,“我也不识医理,自然都听二位前辈的。”
潘妩摇头,神色严肃:“此法凶险,而且你得吃不小的苦头,你先听他说。”
随即,南门迁接过话茬:“我给你把脉时发现,你小子内功其实挺深厚,只是碍于经脉有损,平日里强压在丹田之中,不敢释出,对不对?”
这不是什么谦虚的时刻。何况贺承天赋高,练功又勤快,无论是外化的招式,还是内里的功法,都练得极为扎实,不仅是青山城众多师兄弟间当之无愧的魁首,也是各门各派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
他没有虚以委蛇地客套,大大方方点头称是。
南门迁满意地点头,又说:“世上万物,不用则废。如今,你这一身内力只用来瞻前顾后地打架未免可惜。我想引一脉你的内息萦于任督二脉之外,用你自己的内息护住你自己的经脉,之后,你再缓缓释出你强压在丹田里的内息,初时只放一成功力,之后两成、三成,一点一点往上加。内息在经脉间游走,一则能冲带起沉积附着于经脉的积毒,以使毒素成无根之萍,无法继续侵入经脉,毒虽还没法解,但至少积毒无处附着,便无法深入经脉脏腑之中;二来内息循序渐进冲开经脉中凝滞阻塞之处,气血通畅,也能稍稍减缓经脉枯竭的速度。只是——”
南门迁眉头倏尔拧起,顿了一顿,贺承知他言有未尽,耐心等着。
果然,南门迁长长叹了口气:“若用此法,在毒素尽数清除前,需让内息一刻不停地流转着,否则积毒随着内息游走,反而会加速毒性蔓延。你周身要穴埋了凤尾续魂针,内息游走必定痛楚难当,此前你不过使用内力时忍受片刻,此后却必须时时忍受,你可能受得了这种苦?”
凤尾续魂针的苦吗?
贺承恍惚想起半年前的艰辛……
半年前,他拖着一身重伤,强撑着一口气,带着陆岳修到枕风楼求助于沈懿行,甚至来不及开口说句话,便倒在沈懿行面前。
之后,沈懿行找了哪些人、花费多大功夫救治他和陆岳修,贺承一概不知。再醒来时,便见到沈懿行坐在床边,一脸严肃地告诉他,他经脉多处断裂损毁,要化去一身武功才能保命。
那时,贺承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平躺在床上,看着面色沉痛的好友,耳边阵阵嗡鸣,脑海中一片空白。
并非是舍不得这些年寒暑不辍练出来的一身好武艺,只是想到笼罩在青山城上空的那团风吹不散的阴云,想到师父陆岳修情况未明,师兄陆兴剑殒命在无涯洞外,师叔庄荣习武成痴不理俗事,贺承还是觉得,他还必须仰仗这一身武功,至少此刻,他还不能成为武不起凌云剑的废人!
贺承执意不肯舍一身功力,可沈懿行不肯眼睁睁看着他送命,两人为了他这一身功力僵持了好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