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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第1页)

“小子听之!”一道陌生的声音乍然响起,金声玉振一般,携天地万物之浩荡、百代光阴之远缈,不经由耳廓,而直接灌注到江颢的脑海,“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注12)!”

岳维申本是江永的幕僚,赵煜阳接任四川总督,他又以西席的身份伴其左右,名为传道受业,实则协理府事。临行之前,维申拜访江府,江永邀他在书房促膝长谈,又命江颢侍茶,在一旁洗耳恭听。

他们从魏晋乱世说开去,细数佛老之学如何灭裂君子之教。永嘉之后,五胡乱华,南渡衣冠以玄虚害国,反是北方醇儒立身虎狼丛中,自立纲维而传道不辍。于是拓跋氏革面而袭先王之文物,宇文氏承之,而隋以一统天下。苏绰、李谔定隋之治具,关朗、王通开唐之文教(注13),及至韩愈,则辟异端,明道统,阐先圣之说而为后学之阶,“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而互为兴替。其合也,天下以道而治,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注14),”岳维申总结道,“一姓兴亡,仅治统之继绝,道存乎人,亘天垂地而不可亡者,勿忧也。”

“崧翰,你知我治学未粹,不敢与君论道。只是孔孟为万世之师表,犹需周游列国,待善贾而沽。朱子集诸儒之大成,诬为伪学罪首,竟愤郁而亡。秦有焚书之灾,汉有党锢之祸,唐时清流被屠,宋时朋党相争,至于圣朝,则有南北榜案,方孝孺案,左顺门案,魏忠贤案……道存乎人,道统不曾断绝,皆以人未尽亡。然人之存亡,乃人主决之,非道佑之也。”

“恒之兄此言差矣。道之传也,如火之燎原,水之就下,不可驭御逆拂。人主纵得一时之势,岂有万世之权?荣辱褒贬,终难逃史笔人心。”

江永没有当即回应,只是侧身看向好友。他的眸中跌宕,浓密的悲寂一层裹着一层,迭至中心,化为一声疲惫的长叹,“为政者,不敢稍有侥幸。火之燎原,固然煊赫也,然悍虏刈禾芟草如维扬者,即可扑之于白地;水之就下,固然澎湃也,然贼寇截水断流如西北者,便可止之于空崖——好一个伏尸百万,血流成河啊,”他蹙起眉间,“前宋有靖康之耻、崖山之难,固知道德文章不敌金戈铁马,峨冠博带难为万里长城。道学也,礼教也,譬如鼎俎之雕镂,华裳之黼黻,非有烹食御寒之用,不过附丽皇极,以彰金瓯之盛也。”

“儒者于道德教化、彝伦理叙功不可没,岂是‘附丽’二字可以掩障的?”

“孔子之前,便无道德彝伦否?”

“尧舜亦是道统!”

“此乃后世儒生之言也。尧舜乃上古圣王,所行人主之道,非儒非法。后人尊之为道统之始,譬如开国之君奉其祖先为帝,有其名也,而无其实也,”江永不以为然,“至于道统,起于圣王为君之时,不过治统之一脉。仲尼师文王、兴周道而未果,明其旨归而传及后世,汉儒承之,故高祖以礼乐别尊卑上下,孝武以崇儒息百家之言。至于韩、程、朱、王,无非君王用而赳赳如腾骥之骏,君王弃而累累若丧家之犬。虽言‘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亦不过如孟子之善独,箕子之待访,何曾违君王之命而力挽狂澜,舍治统之轨而独擎青天?”

座师杨光中终不能行废君操柄之事,或许根源正在于此。江永沉吟片刻,没有将此话说出。

岳维申一生笃信仁义之学,万无法接受江永如此黩圣叛道。他曾以为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谓治统;圣人之教也,是谓道统(注15)。二统合而治,二统分而乱。读史日深,又索出周召共和与“王与马,共天下”的旧事,兼及本朝万历年间涉川摄政,揽权于帝侧,咸嘉年间光中废帝,专断于内阁,便开始细思君主是否为治统所必需——然而无论如何,道统是无可否认的,“秦汉以下,江山几易而道统不绝,其明伦、察物、敷教、施仁之功,明明赫赫,安能抹杀?”

“不敢忘也。然而若无黎庶生生,便无明伦察物之用,若无君主建国,亦无敷教施仁之所,”江永又把话说得明白些,“说到底,只是不能独立成事罢了。”

“便是只能从君?”

江永垂下眼眸。

“若夫天子之位,窃之者非小人、奸佞,即盗贼、夷狄,得国不正,又岂能永世而全身。何况传之子孙,欲以一姓之私利夺天下之公义,再穿凿先王之至教,譬如沐猴而冠,唯沾沾而自喜,不知将获罪于天——王朝无三百之数,胡虏无百年之运,道理正在于此,”岳维申将自己的思考坦诚相告,“当有一人掀翻此溷浊天地,或黜昏君而择贤秀之人,世代禅让以杜私图,或废帝座而设执事之署,诸事共议以行善政——此皆合道、治二统而济国长民之道也,江公意下如何?”

“若如崧翰所言,所谓道统者,在朝存乎公卿,在野存乎士绅。今观庙堂之党争,府县之民乱,见彼等以陆王任情、程朱牟利、孔孟杀人,仍觉其可济国而长民乎?”

“彼乃道贼,不可承家国之重。”

“却是遍地道贼,戕害多少仁义,”江永应道,“千载疏解,何物不成名相。崧翰却迟迟不肯勘破,一何可悲。”

“可悲”二字带上些许嘲讽与自嘲,听得岳维申脸上火辣。是啊,天理渺远,人欲却近,世之熙攘,终归是背前者多而忘后者少。贞莹内精者,众人是之,却贫病饥寒,软诡歊欹者,后世非之,却光烂门闼,世事由来颠倒如此,而儒者哺糟啜醨,恍若未察。前者亡而后者存,历经千淘万漉,终于更易高卑,“还请江公教我,华夏之前路,更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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