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日尤为执拗,不仅不许自己离开房间一步,还让江帆行完了拜见恩主的全礼。江颢正自不解,听完转述的沈迈的话,似乎又明白了什么,“近来事务庞杂,文章尚未拟成,”他说了个谎,“还请代我向表兄和丁老尚书致歉,来日做完寿文,定携拙作登门陪罪。”
江帆点头又是一揖,正要转身离去,突然被江永叫住,“江帆。”
“老爷有何示下?”
“这几日你住在何处,在忙些什么?”
“回老爷的话,近来我都住在一位徽商朋友的家中。城中罢市,无甚生意可做,便只是吃吃饭,说说闲话而已。”
江永深望了他一眼,端起手中的茶盏,“好,你去吧。”
江帆走后,房中再次归于沉静。偶有仆役小厮搬桌动椅、提壶捧碟的脚步声,支使埋怨、牢骚拌嘴的吵嚷声,以及前厅传来的哭声和交谈声从门缝漏进,被盆中炭火一烤,便成为细碎的粉屑,在一瞬红光中袅然升起,又寂然飘落,冷却为永远的灰白。
江颢把写好的习作拿给父亲批阅。江永正在读他几日前的书信,见状放下笺纸,赞许地笑道,“读书甚易,而阅世常难。吾儿尚未及冠,能处逆境不丧心,临大事有静气,着实是难能可贵。”
“爹爹谬赞。孩儿本想将此信交由阿帆寄出,未料爹爹远劳枉驾、亲至徽州,”江颢斟酌着开口,“阿帆少时备尝艰难险阻,阅尽人情冷暖,成婚后出府别居,则退心性命之学,专意计然之策。混迹江湖、沉浮利场,难免心思纡折,或有欺瞒之处,万望爹爹海涵。”
“我非待江帆不善,不过考量诸般,难以全顾,只好委屈了他。你与他交久情笃,待之不必以我为虑,但凭自己的心意便是。”
“是,”江颢舒了口气,随即补充道,“纵使日远日疏,阿帆待父之爱敬忠孝始终不渝。便有异趣别念,还请父亲知其本心,莫要因此动了肝火、伤了肺气。”
“为父自有判断,你不必替我操心,”江永听后又是一笑,“读了一上午书,去院子里透口气,松快会吧。”
江颢撒起娇来,“外面太冷了,孩儿还是陪着爹爹吧。”
“都随你。”
父子熙熙,相宁以嬉(注1),奈何俗事纷扰,总不能完全适意。没过多久,又有小厮叩响了房门,“丁家大公子求见江元辅。”
细腻柔润的开化纸,上写“晚生徽州歙县丁启文顿首百拜”数字。江永瞥去一眼,淡然道,“朱府大丧,岂有拜我之理?退回去吧。”
说罢,他便不再理会来人,继续草拟起上呈天子的请安疏来。江颢见父亲援笔行文,略无阻滞之处,润色修饰,更令辞达道明——分明初来徽州,未出府衙,却已看清此中局势,各方行止,不越其疏中之语,进退周旋,亦如执左券以待合,靡不能应。俗语称“皇权不下县”,极言绅权对地方掌控之强也。纵是高官显侯,居庙堂之高,于飞湍瀑流中喧争豗击,一朝乘潮入港,潮去不得去,便如龙游浅滩,徒为鱼虾相戏。丁家累世为官,为徽州士绅之首。此前凡有县令知府到任,必先拜其高门,做其门生,方敢接事履职。朱瀚无视此规,令缙绅颇多微词,江永乃一国元辅,固不必屈尊俯就,然昔日江潮典牧桐城,与当时已有文名的丁永年相交甚深。之后二人同朝为官,遇魏客乱政,江潮鸣而死,永年默而生,多历年所,终于位至公卿。如今他赋闲在家,见故人之子衣锦前来,仍想以前辈长者的身份拿乔。惜乎“多虚不如少实”,永年名声再着,资历再高,不害江永将作为缓冲的沈迈同丁启文接连婉拒,在话语间变易攻守之势。江颢想清此间博弈,且敬且愧,忙提出要为父亲誊抄奏疏,以聊表自己的一片孝心。江永欣然应允,索性走下书案,踱入内间打起盹来。
半个时辰后,小厮再次走进书房。江颢代父收下请帖,将封套去除,信纸展开,只见大红函柬上用颜体赫然写着三行大字:“敬择今日酉时具饭恭请台驾洁樽候教此呈上柱国中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江永座前”。
俱出于丁启文之手,唯左下的署名与两行蝇头小楷是丁永年的亲笔,“贤侄:多年未见,曷胜想念。薄具菲酌,同邀汪氏道远拨冗赏光,敢幸不外,毋任感祷。”
“两月凋敝民生,争如一夕欢宴,千万饥寒妻儿,怎及几家士绅,”连日来的风波让汪士毅看透了缙绅们虚伪刁滑的嘴脸,自盛筵返回私府,仍难掩一脸不忿,“一口便是三百万两白银,若是已有对策,何不早些拿出?”
“早先朱瀚还在,便是手握巨款,又去买谁的命呢?”
“只怕朱瀚一条性命,还值不得这些钱。先时清查亏空,各绅族惧失其利,不惜鼓煽民众,逼挟官府。然而无论请愿、罢市还是集议,看似甚为倨慢,实则如盘中走丸,横斜圆直,必不出于盘也,”士毅分析道,“谁知有人因隙谋奸,一则闻士绅被捕,顷刻鸠集百姓数千,打上衙门闹事,二则见朱瀚执固,当众刺杀朝廷命官,铸成弥天之错。此人玄伏乡里,非官非绅,却能见时知几,一呼百应,其心险谲岂可忽哉?昔日浙东谢家倚势恃强,视细民为弱肉,随意操割之,遇弘基秉公持正,终遭反噬。彼之室庐被焚,家财荡尽,诸绅念之,岂不骇异?三百万两白银,不过阿附官府以自安,市恩黎庶以解怨,欲其幡然悔悟,何异于向烈火中求清凉境——先喝茶吧。”
打开杯盖,见茶如雀舌,其汤碧亮,馥郁清香,扑鼻而来,“是六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