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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第1页)

“你来,自是有最好的茶。”

江永笑着呷下一口,“天下之势,最患于成。浙东之乱势已成,譬如霖涝之时,淡云薄雾皆足致雨,虽日光暂吐,旋即弥覆(注2)。今徽州又现其几,幸而大云蔽日,尚有风吹,官绅斗法,而人心未散,便有不逞之徒乘间而起,倘能应对得法,亦可固根本,安民心,日杀乱势而保图元气。否则堤防一决,虽有智者,无如之何矣(注3)。”

“既已观变于天地,仍让颢哥儿蹈危行险,你也当真舍得,”士毅嗔怪道,“况有公主殿下鱼服同访,若出半点差池,你要如何向宫里交代?”

“近来天子不豫,诸般政务需我从宜措置。徽州之事,便只好缓而治之,非弟不愿速来也。”

“竟是如此,不知目下圣躬安否?”话一出口便觉多余。天子若未痊愈,江永岂敢将他的病况外道于人?

“已是完全康复。”

“兴衰之理,虽圣王犹不可免,”汪士毅压低声音道,“长安人事,如置弈然。风云变幻(注4),恐有小人跳梁其间,恒之宜早做打算。”

“汪兄此话,倒叫我想起一则寓言,”江永面色微变,很快又恢复如常,“宋时某家门前,桃符仰视艾人而骂曰:‘汝何等草芥,辄居我上?’艾人俯而应曰:‘汝已半截入土,犹争高下乎!’二者争执,不可开交。门神见状,解之曰:‘吾辈不肖,方傍人门户,何暇争闲气耶?(注5)’”

语及宫闱之事,士毅点到即止,江永不愿多谈,便以寓言搪塞。然则言近旨远之处,可见其一片冰心,“世事总难认真,不争闲气,非无暇也,实不必也。弟方知命之年,天下事,尽可知之、命之。兄今耳顺,凡事不过耳之、顺之而已(注6),”士毅苦笑道,“弟是公堂之上醒眼人,兄为山水之间蝴蝶影。今君难得见我,不知此梦还到何时?”

“我今夜就走。”

“竟这般着急?”

“天子思女甚笃,不敢淹留。”

救时之相难做,君侧之谤难防,归心似箭,岂独因儿女情长?房中安静下来,良久,才响起士毅的一声长叹,“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注7),”他握住江永的臂膀,眸中水光闪烁,“乞上苍垂幸,能再见汝于白头之年。”

无自立辟(二)

代理府衙庶务的许知县是位忠厚老者。他站在死牢外头,每听刑具从庞迥嘴里掏出一声惨叫,被公服裹着的肥肉就会在寒风中颤抖一次。一盏纸灯曳了两道人影来到许知县面前,他定睛一看,连呼两声“阿弥陀佛”,“江公子,您可来了!夤夜请至,愧何如之——”

“闲话休提,且问牢中情形如何?”

“庞迥此贼顽固至极,械、镣、棍、拶诸刑加身,犹未吐露一言,连累妻儿惨受榜掠,心似毫无悔意。直至狱吏砍下其子小指,伤及手足肢体,彼方破口大骂,”许知县擦了擦湿透的额头,“其言粗鄙,不堪入目,激切狂悖之处,竟高呼公子名讳,称非公子前来,宁死也不会道出实情。”

江颢面沉似水。他怨庞迥以势利之心结交,如今大难临头,又唤自己来见惨状——既抱定必死之志,庞迥岂会果真出卖主谋,求取公门垂怜?无非是思度自己良善,请以妻孥之托,委以身后之事。“我去见他,”沉默片刻,江颢又补充道,“还请给他包扎伤口、换件衣裳,在下素爱干净,不愿见人满身血污、衣不蔽体。再送些吃食,免得他口腹癫乱、出言不逊。”

“是,下官即刻去办,”许知县望向四周,惴惴道,“公子夜半来此,不知元辅可知?”

“此事江颢一力担之,与家父无干。”

“下官绝无此意,唯是担心庞迥与公子独处一室,困兽挣扎,再生不虞之变……”

“妻儿皆在牢中,他不敢轻举妄动,”江颢冷声道,“在下自有分寸。一应布置善后之事,还要有劳许公。”

短短数日未见,庞迥已是不成人形。他原本有些富态,步履稍急,那张总衔着笑意的黑脸就会添上油光水滑的可爱。如今那抹光润被酷刑刮去,昏暗的烛影狠狠按住撕裂的面皮,勾勒出其下骷髅的轮廓。刚换上的薄衣裹着阴风,将空荡的左袖吹得前后摇摆。红的、黄的液体洇出来,左一道,右一片,逐渐汇成狰狞的血网。江颢看着,心中泛起不忍,然而并不觉庞迥如何狼狈——他将一向佝偻的腰板挺得笔直,从容地坐在自己的对面。

江颢夹了几口菜,又喝了一杯酒,似要证明无人向他下毒,“吃吧。”

庞迥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杯,随即一饮而尽,“若非帝女在皖,吾事未必不成。终归是成王败寇,棋差一着,时也命也,非人之所能也。”

朱瀚遇刺后,刑房官吏昼夜侦查,已略知背后原情。徽州之乱,起自清理亏空之策,官长用事操切,却不销磨党偏,徒惹旁人口舌,士绅铢施两较,宁与公门周旋,不以一毫利物。庞迥一派离间其中,怂恿士绅抗法,煽动百姓罢市,再唆使朱瀚拘押好事学子,严惩跋扈缙绅。待两方鹬蚌相争,驯致局面不可收拾,他们便可以趁势伸张,坐收渔翁之利。江颢暗恨自己识人不明,竟未早些发觉他的异状,如今见他毫无悔意,语气更加冰冷,“庞兄底细,我已尽知。汝本宁国府泾县章家佃仆,曾祖迁居皖南,附居大户之村,佃种章氏之田,殡葬田主之山,遂立文契,入为贱籍,累世纳租应役,不可振拔。汝少读诗书,有志仕宦,却遭同乡绅衿所讦,谓汝出身污贱,不可为官,故只得徙居歙县,以教书作幕谋生,”江颢拍案而起,“不平便激风波险,何管他人命浅深。庞兄为雪雠耻,不惜倒行逆施,置妻儿于斧镬之下,乡党于水火之中。今吾与君决绝,不出恶言相诟,但望佐斗者伤,果报不爽——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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