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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第1页)

与隆武帝辩经,常需听其言外。他说的是君权君职,却句句不离徽州民乱。“天授大柄于君,非屑屑然相较。日月、星辰、瑞历,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固知治乱非天也(注12),”江永对此早已习惯,他咽下口里的茶,淡笑道,“所相异者,乃如何应之耳。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若以丰庶而废备自盈,征敛调发,只为一人之私欲,敲剥离散,只为一人之淫乐。民生多艰,纵逢风调雨顺之年,其国无安。若以灾异而戒慎恐惧,畜积备豫,令国无捐瘠之人,修举均平,令国有仁圣之教。民心归之,纵罹水旱盗贼之灾,其国无危。”

“若如恒之所言,则上天目瞽耳聩,不堪为戒,”林新梓有心与他辩论下去,“前宋富文忠公尝言,‘人君所畏惟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为者’,今恒之视天如常,其非悖圣人神道设教之意哉?”

“先圣固有其言,‘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然以区区星文变异,岂可映照千万人之心?”江永道,“庙堂公卿之心,大异于山林隐士之心,高门绅衿之心,大异于市井小民之心,三军将帅之心,大异于四方兵卒之心,君王每求治于公卿、绅衿、将帅,然历朝兴乱竟至亡人之国者,大率皆隐士、小民、兵卒也。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注13),非由上天闻睹,惟明君慎而察之。”

新梓听罢,神情肃然,“君子之心,常怀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注14)。元辅识见深远,寡人受教。”

“君上不以臣迂拙,臣乃敢略布区区之愚,惟高明裁择焉。”

“若江公之言为愚,则天下儒生合该羞煞,”隆武帝爽朗大笑,“只是朕欲折梅一枝,望祈先生勿要谏止为盼(注15)!”

新栽的梅树尚且荏弱,零星寒英逞艳枝头,被新梓折下,摆在南宋名臣杨邦乂的墓前。建炎三年,金军渡江南侵,时任建康府通判的杨邦乂奉命拒敌,面对皇帝出逃、长官投降的严峻情势,邦乂力战不屈,终因寡不敌众而兵败被俘。金帅兀术屡次招降,悉为拒绝,最终恼羞成怒,将他剖腹取心杀害。

“壮哉邦乂!天地正气,古今一人。生而抗节,死不易心(注16),”新梓抚碑而叹,“朕自受命以来,常思前宋靖康之变。徽钦昏聩,倚信群小,以致忠良喋血,社稷芜茀,父子性命亦不可保。今偏安之局复现于大宣,朕夙夜忧叹,深恐为政不明,牵累于百姓黎民,亦添辱于二祖列宗。”

“夷狄不服王化,畏威而不怀德。弱即卑伏,强必寇盗。逢此异类,唯战可耳,无需辩和与不和。”

新梓转过头来,惊异地看向江永。他对自己的这位元辅所知甚深,今日作如此强硬之表态,并非江永受先烈气节的感召,不假思索便出此壮语。而是他经过多年的深思熟虑,在权衡朝野舆情与各国形势后终于下定决心。“三思方举步,百折不回头”,唯是此种人物,出言方如斩钉截铁,字字雪亮。“恒之啊,”新梓心头涌起一阵感动,慨叹道,“朕待此言甚久!”

夜幕降临,万物溶于一片昏黯,渐渐失了轮廓。从高座寺传来悠扬的梵钟,将内侍手中的宫灯渐次点亮。隆武帝领着江永、了空下山,在山麓处止住脚步。他指着残损的墓碑,目光移向了空,“此乃正学先生方孝孺之墓。”

方孝孺辅弼惠帝四载,成祖靖难后,命其草诏即位诏书。孝孺宁死不从,慷慨就戮于巿,十族八百余条性命并受牵连。“读书种子”既殁,儒家“明道经世”之志愿与王朝“政出一门”之主张凿枘始终。成仁取义之训,为世大禁,士人每袖手妄谈心性,股肱惰而万事荒,徒令乱臣贼子接踵于天下,“此墓修于万历年间,八十载风侵雨蚀,业已坍圮大半。伏乞皇上下旨修葺,并赐追恤,以励天下士子之心。”

方孝孺身罹奇难,直至万历年间才被平反。弘光帝不愿彰先祖恶名,对大臣屡请旌表的奏疏置若罔闻。等到并非成祖子孙的隆武帝登极,因无祖训遗命之扰,诸公又纷纷旧事重提。“正学方公骨鲠千秋,虽力不足以尊主锄强。国破君亡之日,犹不惜一死,”他心下已经恩准,却不想放过这个借题发挥的机会,“只是朕甚惑焉,欲报故主恩情,一死已足。又何必激怒成祖,以致沉先人之宗,而枉及十族(注17)?”

“正学先生以伊尹周公自望,以辅明王、树勋业自期,惜乎时命不偶,遂以九死成就一个是,完天下万世之责。至于先生激烈已甚,致十族之酷,”江永斟酌片刻,沉声道,“先生负天下诸儒之望,不为成祖所用,必受殒身湛族之劫。此人主之命,不关先生之甚不甚也(注18)。”

“好一句‘九死成就一个是’,这天下‘是’字,皆由尔臣述之,”置道统于君统之上,称从道胜于从君。身为帝王,新梓岂会心服?他讥刺道,“方孝孺死,浙东之士殉建文君者独多于天下,足见此地行有劝而德有风矣!”

方孝孺与江永的经历甚为相似。二人皆为浙东人士——此其一。二人之父皆因乱命枉死:孝孺之父克勤以空印事连,终系死狱中;江永之父江潮以直言速祸,遭阉党惨杀——此其二。二人之师皆为声震朝野的当世儒宗。孝孺之师宋濂,学贯古今,制一代典章文物,江永之师宋景迁,学以慎独为宗,推称孝孺以矫王学空疏之弊。前者坐胡惟庸党,卒于徙途,后者为胡虏所俘,捐身扬州——此其三。有此三者,使江永再为同乡说项,难免惹人起无端之遐想。而新梓自孝孺一人语及浙东文气,便是将话题由旧日转到目前,落在江永身上。“夫治天下犹曳大木然,道者,绋也,君与臣共执之,前者唱邪,后者唱许,方能毕其一功,”江永回应道,“若独人臣致命求‘是’,唱邪者手不执绋,足不履地,便有千钧之力,曳木之职亦荒矣(注19)——此正学先生困于株木而成仁取义者也。浙东先辈教臣以忠直,臣须臾不敢忘怀。惟愿致君尧舜,成丰功着大节,使生民无憔悴之形,社稷无劳扰之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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