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沉坠,山中的枯蓬残枝在一瞬里染上红光,又寂寂然黯淡下去。佛堂之上,泣不可仰的丧主跪坐灵前,守着一炉香灰,满盘烛泪。
“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注25),”一道清音在耳畔敲响,“终日拈香择火,不知身是道场(注26),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注27)。”
文旭回头望去,见是位面生的和尚。
“固知诸法无常,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响、如揵闼婆城、如梦、如影、如镜中像、如化,然而八万四千尘劳苦,更有何人度迷津?”自从宛娘离世,文旭每宵反侧,不得安枕,目下倦极却无睡意,正是性情最反复无常的时候。他兀自言语,突然狠抓自己的头发,痛得在地上打起滚来,“黄金座只是黄金锁,却脱不下旧黄褂,舍不下臭皮囊。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
林书桐自殿外折来一扇松枝,击打在文旭的头顶,“还是不醒,更道,更道!”
文旭抱着脑袋左躲右闪,松枝便如急雨般扫过他的前胸、后背、肩臂、腰腿……侍卫正将上前护驾,被皇上高声喝止。等到手中的松枝被全数抽断,书桐才停下手。二人瘫坐殿中,对面大口喘着粗气。
五内之痛外化为皮肉之伤,理智之光总算穿透了脑中迷雾。冷静下来的文旭神情庄穆,显出金尊玉贵的天子气度。“朕想前身的确是僧,”他的目光从大行皇后的宝宫移向释迦牟尼佛造像,又转回书桐身上,“每常到寺,见僧家明窗净几,便低回不忍离去。纵富有一国,千万财富,不在意中,今失妻丧子,别处众生,没甚关情。如是逢缘,当随大师出家去。”
书桐知他长年苦闷,每向空门寻解脱。却不知文旭身为一国之君,竟真敢动起出家之念。“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皇上夙植佛性,何须再向外求?”他盘起双腿,合掌施礼道,“若以世法论,皇上宜永居正位,上以安圣母之心,下以乐万民之业。若以出世法论,皇上宜用作国王帝主,外以护持朱佛正法之轮,内住一切大权菩萨智所住处。如是只图清净无为,抛闪诸般大事,任他万劫修行,也难至诸佛田地——出家修行,愿皇上万勿萌此念头。”
“那便罢了,”文旭的眼中飘过一缕失落,随即又向下弯出苦笑,“不知对朕者谁?”
“不识。”
“山外泉水浊,山内又岂能清净?这世道,真要把人全都逼疯。”江永收起书桐的书信,轻步行至卧房门前。他在檐下站立片刻,听女儿偎在母亲的怀中念诗,“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傍。右手秉遗穗,左臂悬弊筐(注28)……”
颐儿今年已满七岁,聪敏灵慧,像她的母亲。沈蔚识见高远,她为女儿开蒙,一则不拘于时俗:不用闺塾中常教的《女四书》、《列女传》,也不取市面上流行的《弟子规》、《百家姓》,而是选李太白、白乐天、苏东坡三人诗词中浅显易读者编为一册,既是择华夏上上之文辞而感悟之,也是望女儿心怀天地,莫被当世浮躁的风气与不合理的压迫遮住望眼。二则不限于文学,珠算、几何、天文、地理等有益日用之学,沈蔚亦慨然相授。她曾私下同江永说起两个孩子,称颢儿文才天纵,合该跌宕山水泉石之间,为千古名士,立身词场画坛,则小矣,奔走官场仕途,则更小矣。颐儿敏于数理,合该察万物之理,立不朽之学,埋首辞章典籍,则小矣,藏于闺阁,嫁为人妇,则更小矣。
“易安这是后悔了?”江永坐在躺椅里,朝妻子支颐笑道。
“取舍由我,倒也无甚可悔。只怕某人汲汲忙忙,不领会此番心意。”
“这倒好办,易安但需稍减课业,放颐儿在永面前多打几圈转。见女如见母,老拙便再是心盲眼瞎,又岂有不知承情的道理?”
“父女俩串通一气,到我这儿来耍嘴了,”沈蔚嗤笑一声,“每日五张大字,两首古诗,一章算数,一样都不能少。若是元辅更有妙策,便劳动大驾,亲自教女了。”
“是我不好,竟同当世之酸才腐儒一般,不能身履是事,却空口乱谈不休,”江永歉然一笑,当即认错投降,“往后府中诸事,一切但凭儿辈心意,一切全听家主区处。”
江永回想起当日情景,轻笑一声,惊醒了门前小憩的貍奴。
五言长诗被拆分为二字、三字的音节,平仄交替着在小女的舌尖弹跳。语义承着语义,韵脚押着韵脚,转轮一般向下驰去。貍奴跳上小主人的膝盖,“喵呜”一声打乱了节奏。颐儿一时接不上后面的诗句,看见江永推门而入,连忙欣喜地唤道,“爹爹!”
“这么晚了,颐儿还在用功呀?”
“爹爹你看,这是我写的字!”
江永捧起宣纸细细看过,夸赞道,“颜骨柳筋,个个都好,真是士别三日——”
“当刮目相看!”颐儿一面刮着自己的眼皮,一面高声抢答,逗得夫妇俩哈哈大笑。江永见纸的边角处洇出点点墨迹,又将它翻过,“‘农无谷,不农则肉。农无服,不农则縠;农蔽恶木,不农则渠渠夏屋(注29)’,”他念道,“这是颢儿的笔迹?”
“兄长从徽州回来,送给我一支紫毫。这是他帮我开笔时随手写下的。”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注30)啊,”江永向沈蔚叹道,“吾儿已经长成,往后再不能以孺子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