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字重重地砸在沈蔚心口,顷刻震出了一身冷汗。
“茎秆是腿,叶片是手,皮肤被晒得发紫发黑,但身体还没有完全僵硬,而那被苞叶兜裹、被我掰下来放火上烤、放嘴里嚼的物什,正是他们的头颅!我吓坏了,到处去寻昨夜的同伴,可是他们都不见了。在玉米——人丛的深处,我只看到三座新立的坟茔……”
“一定是昨晚颢儿谈论贱民之事,让你将白日忧思引入了梦中。”
“区区三两话语,并不能撼动我心。只是人间地狱趟过多次,也曾见盈路饿殍、遍野横尸。压在心底太久,一朝忆及,哀不自胜,”江永逐渐恢复了冷静,“茍存至今,我怕是真吃过人。”
“这话又从何说起?下次你再做相似的梦,先不着急跑。你到附近找一找我,我肯定也在的。”
江永把沈蔚揽入怀中。梦境是不诉诸嗅觉的,如今却有如兰的馨香萦绕鼻尖——他真真切切地回到现实中了,“好,”他答应道,“找到你,我就不怕了。”
他们相拥而眠不到一刻,江永突然折身而起。
“你干什么去?”
江永一面下床穿衣,一面回答妻子,“我要拟份奏疏,请陛下酌情开豁隶卒、佃仆、乐户、堕民、奴婢诸人贱籍,与齐民一同编列甲户。从此租赋徭役,皆与良同,婚姻流品,无为区别,”他点亮油灯,想出两句要写在文末的官话,“如此,则数百年相沿之陋习一旦廓清,六合万姓得共游于熙皞之天也。”
“明日再写不行?”
江永叹了口气,将饱蘸浓墨的毛笔握在手心,“我之明日,不过阖眸张目而已。然万千生民犹陷水火之中,他们如何等得呢?”
关山难越(一)
多年之后,当方柏被缚在京师东牌楼下,看片片血肉从身上剐落,扔进左近的柳条篮中,他将会回想起同江颢去看自鸣钟的那个遥远的午后。
在江颢的引见下,方柏得以与其父会面。江永接下状纸,简要询问过事由,便将他安置在府中小住。方柏将元辅的承诺当了真,相信那般欺君罔上、伤民害理之事,朝廷一经察知,定会严惩不贷。然而边地之虎声遏行云,传至通邑大都不过蚊蚋之响。半年过去,江永竟再没有见他——元辅是极忙的,日出之前便已赴朝,三更之后,书房的窗棂仍映着昏黄的烛光。而元辅虽无顾及方柏之暇,却能在他身边编织密网,既不容他擅自离府,也不许幕僚同他谈论此事。“朝廷已遣人入桂访察,还请静候佳音。”一日方柏终于拦轿询问,江永如是宽慰道。可不消细想,也知那不过是敷衍罢了。
唯一知他苦闷的是江颢。这位相府公子有一双窥察人心、体知苦难的莲瓣目,看人时亦笑亦忧,常显出与生俱来的菩萨相。他在备考之余,每领方柏悄悄出府散心,及至高中探花,应酬愈频,则不拘河房画船,茶楼私寓,皆率方柏一道出席。方柏出生寒微,父亲是县衙文吏,几十载奉公守法,所挣公食银只够一家糊口。母亲终日坐在竹笼机前,牵引提拉,织出精致的五彩壮锦贴补家用。他和弟弟自幼时起便需割草喂牛,做田种地,上过几年书塾,也不过识得些字,好子承父业而已——江颢有心引他与京中文士结识,方柏并非不领情。可浓重的乡音扎在满座官话之中,开口便听得刺耳,若是一袭黑衣默坐其旁,江颢太过光彩照人,倒成了他泼下的一抹阴影。“乡里人福薄,一辈子种田织布都换不了衣食温饱,哪有当大官、做老爷的命?”方柏一直记着母亲的话,“享了不该有的福,到时候可是要照样还回去的啊!”
他是那样局促,江颢看在眼中,也不免心生悲怜。可是新任翰林编修公务繁忙,同他把酒赏花的机会也愈发稀少。偶尔委托江帆照顾,方柏只答应一次,从此便婉言推辞——乡里人福薄,怎消受起别人无微不至的关照?江帆的周到是渗进骨子里的,他会带方柏在乡野田间漫步,会特地请桂籍的厨娘准备酒菜,会随意说起自家当铺新收了件夹袄,三文不值两文,正可卖给方柏御寒……江帆在官衙市井间左右逢源,凭借的正是这份察言观色的功夫。方柏并非达官显贵,无令人忌畏之权势,也非富商巨贾,无令人歆羡之财产。承人如此殷勤,究竟是江颢托付,不惜欠下人情,还是江帆市恩,以图来日报答?困惑与不安堵在胸口,息窒气短,正好有了推辞的借口。此后方柏将自己关在房中,借书抄书,更少与人交接。直到某日旬假,江颢兴冲冲地来找他,“茂林兄,我们去个好地方!”
方柏家乡曾闹过白教。一群人围在莫一大王庙前,勒着白首巾、白腰带,无论挥拳踢腿还是诵经说道,都像是被邪祟附上了身。后来他们张牙舞爪地冲出村,也不知终究填了哪处沟壑。故而当江颢拉他走进一间名为“耶稣圣心堂”的天主教堂的时候,方柏对此并不感冒——不过是门悬十字,堂制狭长的平房,北墙正中供圣人耶稣绘像,其下设有摆放着神龛、香烛与鲜花的祭台。一排排长凳空置堂内,那是为听经受洗及参加弥撒的信众准备的。方柏少时随父亲走乡收税,锱铢计较得多了,也明白“牲牷肥腯,粢盛丰备,鬼神亦不信(注1)”的道理。正所谓“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注2)”,那些借天神天主之名召集愚民、宣扬邪说,无非是诱以一浆十饼,惑以妄诞偈言,聚信众为党,取自身之利:神龛圣像,何异于绘真牌位,天主之说,何异于弥勒之教?一样的香烛高台,故作玄虚,就算覆盖再绮丽的幔帐,悬挂再精致的壁画,也一样是传道者描绘人人平等、衣食丰足的极乐天国与让人们放弃自主思考、忘记一时忧愁的工具。好在方柏与江颢并未在会堂多作停留。待江颢与教堂执事打过招呼,就又拉着方柏,一路穿房越室,来到神父慕观生的房前,“慕神父!慕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