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发现这个女子有些与众不同。
她并不温婉沉静。她给他的感觉若要作比,便应该是——虽是一只漂亮的囚鸟,但却有矫健的双翅,足够支持她逃脱束缚后飞向远方。她的所言所感都酣畅淋漓,毫无扭捏造作,他很受用。
那一夜,他的心情难得的畅快。
所以当那女子问他,「我明天还可以在这里见到你吗?」时,他没有惯性地立刻拒绝,而是思考片刻,答应了她。
后来的几日,他没有一日爽约。
他不知道是不是西州女子都活泼一些,但他越发觉得那女子灵动。
他们二人的对话总是心有灵犀。他觉得这样的对话属实畅快,她大抵是人生难逢的知己。
但,月有阴晴圆缺。军营在此处驻扎一月有余,他们决定不日后便往更西南处进军。
别了这处山丘,在山丘遇见的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相见虽然恨晚,相识纵然片刻,但至少遇见了,也不算最糟糕。
他正淡淡失神,那女子突然问他,「阿川,你可有什么心愿吗?」
他不免心下一动。
心愿?
他心里暗暗无奈地笑。他的心愿其实有很多,但他似乎无暇细想。他希望大景繁荣康泰,希望父亲,希望妹妹顺遂一生。他希望……
「我希望,王土之内再无战争。」
他答得无比慎重,这就是他心中的所念所想。
虽然他半生都征战于沙场,可也正因如此,他才能知道这战争带来了什么。
那女子也不说话了。透过月光,他看到她似是若有所思的表情。她缓缓低头,摘下了手腕上的碧玉手环,递到他的面前。
碧玉手环在月光之下的成色极美,他看出那手环造价极高。
那女子笑得明媚,「就当是朋友的见面礼。」
他沉吟一下,终是收下。他想,他应当送她一个回礼。此去一别也许永远不会再相逢,与她相识的时光实在短暂却又实在快活,回礼便权当一个念想也好。
他的回礼是他一直带在身边的碧玉项链。
他亲手给她戴上时,发现她的脖颈十分漂亮。
他挥别她时,发现她一直站在原地。出征不回头是爹爹教他的道理,这一回头,难免心中有牵挂。他索性不再回头,不再看她。
他们的军队此行的目的地是越过山脉一处人迹罕至的辽阔平原。那一日,天降大雨。雨冲垮了山石,军队被正巧被困在山谷里。那一处,西州军队在山上布了防,他们没有天时更无地利,于是乱箭之中,全军分崩离析。
雨水倾盆,他看不清是急雨还是乱箭。沉闷的气压令他头晕目眩,不知是雨水太冰冷刺骨还是皮开肉绽色伤口太密集,他在麻木中发现自己已渐渐地使不上力,眼前的景象也越发模糊。
他倒下时,身下是一片不分泥泞或尸骸的软烂。
他从未身陷如此绝境,他想,也许他会命丧于此。
但承蒙天佑,他辗转醒来时,人在宋府。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辨出似是春寒料峭。
他很走运,捡回了一条命。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亦感知到了右臂处的空荡。
感知到右臂空无一物的瞬间,他的心骤然缩紧,望着天花板的眼神变得木然而愣怔,泪水却迟迟没有淌下。
没什么好怨的。他只觉得,或许他征战于沙场的那段鲜红色的人生就好像一场酣梦,梦醒之后,留给他的便只剩下熬不尽的、绵长又蹉跎的岁月。
景生从宫中派了很多亲信的御医与仆从来照料他,日复一日,他的身子也渐渐好转。自他能下榻走动开始,便开始强迫自己适应失去右臂的生活。
景生送来的家书,他每封都回,只想让她安心。
他这个妹妹,他最是牵挂的人。他只要知道景生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但他万分没有想到的是,即使是只有这个心愿,他也不能如愿。
……
景生的丧仪一连七日,秦让辍了朝,日日行三奠。
宋家终是被洗去了不忠的冤屈,代价却是景生的性命。